莫札特
我們太喜歡造神,太想要有英雄。
十二月五日是莫札特的忌日。
認識我的人一定以為我對莫札特情有獨鍾。在當替代役的那一年,每次值班的深夜,莫札特的音樂伴隨了我度過漫長的時光。不用多久,從 K1* 到 K626,幾乎所有為人熟知的莫札特作品*都聽過一輪了。當即將要把所有作品聽完時,心裡其實是很惆悵的。就像讀一些喜歡的文學作品,有時候都不忍讀那麼快,甚至希望文本就在當下的情境無限迴圈,不要停止。還記得第一次聽到 K622 的時候,多麼希望樂音就能這樣無限繼續下去,尤其在知道這是莫札特唯一的一首單簧管*協奏曲時,更是感歎我已經窺見天堂的唯一一景,再也沒有辦法複製這樣的喜悅,沒辦法再發現新大陸了。人是多麼矛盾,又想要看看是不是有更悅耳的音樂而不斷探索,同時又恐懼山窮水盡,再也沒有發現好東西獲得的驚奇。
歐洲古典音樂的古典樂派大抵就只有海頓、莫札特兩人在閃耀吧!我一直很擔心當我把他們的作品聆聽完之後,人生就只剩下索然無味的不斷重複了。
當我幾近聽完所有歐洲古典主義樂曲*的經典時,我只好開始聽一些同時期音樂家的作品。瀏覽紀錄記下了我今年後半年曾聽過的作曲家:
Giovanni Battista Sammartini
František Antonín Rossler
Muzio Clementi
Carlo Besozzi
Ernst Eichner
Luigi Boccherini
Georg Christoph Wagenseil
Giuseppe Ferlendis
Georg Abraham Schneider
Luigi Gatti
Francesco Antonio Vallotti
Francesco Antonio Rosetti
Johann Rudolf Zumsteeg
Paolo Salulini
Bernhard Henrik Crusell
Giovanni Battista Viotti
Franz Anton Hoffmeister
Johann Baptist Vanhal
Domenico Puccini
Friedrich Witt
František Xaver Dušek
Antonio Casimir Cartellieri
Francesco Petrini
Saverio Mercadante
Peter von Winter
František Xaver Pokorný
Johann Joseph Beer
Daniel Gottlieb Steibelt
Christian Friedrich Gottlieb Schwencke
Cristiano Giuseppe Lidarti
František Jiránek
Leopold Kozeluch
Pedro Étienne Solère
Andrea Luchesi
Franciszek Lessel
Johann Georg Heinrich Backofen
Jan Ladislav Dussek
Theodor von Schacht
Franz Anton Dimmler
Franz Krommer
August Ritter
Joseph Leopold Eybler
Domenico Cimarosa
Josef Fiala
Franz Xaver Wolfgang Mozart
Johann Michael Haydn
Johann Nepomuk Hummel
Carl Philipp Stamitz
Anton Eberl
Johann Matthias Sperger
Jean-Baptiste Krumpholz
Johann David Hermann
Antonín Rejcha
在一個到達盡頭的時代,只能愛屋及烏,勉強品嘗這麼多的雞肋了。
真的是這樣嗎?
出乎意料之外,每一位上列的作曲家都讓我驚豔。只要聽幾個小節,就可以發現他們都遵守古典主義的格律,結構對稱,分句清晰,而且音色優美。經過簡單的盲測,我的家人並沒有辦法區分這些作品和莫札特或海頓之間的差異,他們以為我一直是撥放莫札特的曲子。突然間眾多類莫札特作品飛湧而至,就算一個曲子不能無限長也能有無限多了。
可是他們真能跟莫札特或海頓比較嗎?我只能說,從風格來說,其實這些作品並無二致。甚至,從這些從沒聽過的作家或是僅留下一曲作家中聽到樂曲很特別的展開。那為什麼莫札特或海頓會被賦予這樣崇高的地位?因為莫札特是神童?因為海頓發展出新的樂曲結構?因為他們很多產?
上列音樂家很容易找到這些假設的反證。事實上,這不就是音樂界的英雄主義?每個時代總是有一個英雄,其他人只能在英雄的影子下隱沒。
莫札特或許就是在這樣的歷史背景下形成的。再早一點的歐洲音樂又是如何?在頗負盛名的巴哈那個年代,巴哈其實並不是歐洲最流行的音樂家,甚至可以說他是冷門的音樂家*。當時最潮的作曲大師是泰勒曼,他如日中天,一生中創作了四千多首曲子*,巴哈還只是個小樂迷,認真研讀他的作曲,並將兒子送到泰勒曼門下受教。巴哈一直保持冷凍,可以想像一個畫面,即莫札特、海頓和貝多芬,或者說整個歐洲新古典時代沒有人聽過巴哈的作品*。直到百年後歷史的一個意外,孟德爾頌不顧其他當時權威音樂家的反對,演出巴哈的馬太受難曲。從此,巴哈被重新詮釋,而泰勒曼也被重新詮釋了。如此豬羊變色,巴哈變成歐洲巴洛克時期音樂的象徵,而泰勒曼得到後世評價常是匠氣太重,被棄如敝屣,無人聞問,直到近幾十年才有比較多研究重新注意泰勒曼。
很多上列的音樂家甚至是作品被埋在哪個土層或圖書館裡在百年後被挖掘後,在歷史上第一次將音符轉換成空氣的振動。更不知道還有多少作曲家和他們的作品繼續深埋在土層裡。
回到莫札特的歐洲新古典主義時代,我想再多瞥 Antonio Salieri 一眼。 Salieri 不知怎麼的常被刻畫成嫉妒莫札特的才能,甚至是想殺害莫札特的資質平庸作曲家。然而沒有任何證據顯示 Salieri 嫉妒莫札特,資料顯示他們應該是好友,而且就算有,應該是相反的情況:莫札特嫉妒 Salieri 可以得到公主音樂教師的職位。聆聽 Salieri ,也可以發現他的作品十分優秀,更別提莫札特也讓自己的兒子受教於 Salieri 的門下了。
可是又一次,或許因為莫札特寫給父親的一些抱怨的信件, Salieri 因此得到了蠻差的評價*。
音樂界經典作品的形成是這樣,文學界又何嘗不是這樣?
曾經研究海明威和費茲傑羅兩位風格迥異的作家。海明威在世時即獲得很高的評價,且蒸蒸日上,得到了世人稱羨的諾貝爾文學獎。費茲傑羅雖然也頗受歡迎,然而他的小說其實常常叫好不叫座,從年輕的奮起後評價不斷衰退。從他們的關係和書信往來中可以看到兩種風格的尖銳對抗,而我們知道歷史曾經選擇了海明威。然而,二十世紀末開始,海明威的文學評價不斷被修正,而費茲傑羅也再重新被評價。
回想高中時,曾在給國文老師的信提到:
我懷疑古人有文章更勝今日所聞者,但或許生不逢時或慘遭埋沒,這難 道是作文者能料想的?
— — 給麗芬老師的信(2011)
就像謹守古典主義規範的音樂家們,那些唐詩作家們也是完全符合格律體裁,也是典雅優美,但是音樂界和文學界或許都不是、也不能僅僅依靠作品的藝術性來評價作家,因為這很主觀、很困難,也因為更多社會性的因素,我們早就預設了我們心目中的英雄,且其地位難以動搖。
剩下的,大概都化作灰,掩埋在歷史的土石洪流中了。
然而,以理性為根基的科學界,難道就真的能擺脫這些文化的偏見和束縛?
牛頓和萊布尼茲的爭論,眾人一度認為是萊布尼茲透過英國數學家好友抄襲牛頓的微積分,事實上萊布尼茲獨立的用了更好的方法思考和表達微積分。而牛頓和虎克的爭論,牛頓不顧虎克曾經給他的各種重要觀念,利用自己的權勢詆毀虎克,也讓許多人喜歡引用的「站在巨人肩膀上」顯得諷刺。
近代更令人震驚的案例,還有愛迪生和特斯拉之爭。機械的運作最後仍因為科學還給特斯拉公道,然而多少人感謝愛迪生的不懈發明燈泡,卻有多少人沒有發現自己更有可能使用螢光燈和殺貓殺人殺大象的交流電?
科學界的一脈相承,從亞里斯多德的偉大教條物理學到 Galen 的從未解剖*醫學,他們的錯誤因為科學界相信英雄,屹立不搖千年。
正如同儒學帝制:
常常,在上論孟選讀時,我好像在故意擾亂函丈,但那是我的質疑。從前,受到儒家思想的諄諄教誨,甚至可以說是一種主流價值的洗腦,我視之為圭臬。然而,在學習了各家不同的主張後,我實在看不出獨尊儒術的優異處。這難道只是歷史偶然的選擇?為何孟軻云孔仲尼為聖之集大成?這些例證不勝枚舉,反正只要是孔仲尼的行為即白璧無瑕。我認同儒家思想的許多想法,但有些想法實在太令人難以接受,況且又非僅有一家言,為何在現今多元的社會沒有其它的聲音?又或者余秋雨先生描寫東坡突圍之言論也未免流於片面之詞。當我們必須接受它,應付考試時,這些觀念不知不覺潛移默化至我們心裡,難免胸有宿物。
— — 給麗芬老師的信(2011)
牛頓、愛因斯坦、薛丁格、霍金,我們又膽敢在大師前獻曝?
或是近代科學不會再犯這種錯誤?
權威遺傳學家 T. S. Painter 提出人類有 48 條染色體,你敢嘴?三十多年來沒人反對,連教科書都貼有 46 條染色體的圖片然後圖片下方標注「人類的 48 條染色體」。
我們太喜歡造神,太想要有英雄。
這些英雄的決定一直是有歷史社會脈絡背景,也不斷流動,然而每個時代都渴求經典,都要刻畫一個歷史里程碑的人物,一個被扁平化、單一面向的的英雄。
可是,英雄太龐大,遮住了我們,遮住了事實,而在各個音樂、文學或科學的集團操弄下,我們有時候很難爬上他們的肩膀。
紀念莫札特。
以*標註的文字敘述並不精確,然而為了寫作的流暢予以保留。